〈NO EXIT ORION〉
黑暗。
──這是我睜開雙眼後的第一反應。
事實上我對此並不陌生,醒來後面對黑暗早已是常態。
已經有多久了呢?這樣身處於黑暗之中。也許過了幾個月,也許過了數年,總之我記不清了。當我意識到時,開始的一切變得很模糊,習慣將我的記憶抹殺,偶爾想起一、二件事我會感到很慶幸,畢竟在這獨自一人的囚牢裡是沒有什麼生活樂趣的。
我一天之中仍是有見到陽光的時候,可能是上午,可能是下午,端看「她」哪時心情好想見我,但,這對一般人來說,她的好心情卻不見得是值得期待的事,他們寧願被關在這暗牢,也不想被帶去見「她」,或者「她們」。被帶出去還是有好處的,只是這好處十分的特別,不是輕聲軟語的問候、備感溫暖的關懷,而是無情的折磨,各種刑求的工具幾乎都會親自用身體體會,那滋味確實不算美味。
暗牢裡的人來來去去,有些熬不過來的人死了,有些被放走,有些讓人用錢買回,如今,只剩下我和另外兩人,並非沒有離開的機會,是我不想一走了之,我的囚友們也和我一樣,心甘情願地留在這裡。
──只因每次被折磨完,她都會細心地親手幫我上藥。
在外人看來實在是很愚蠢的想法。
站在為自己好的立場上,我是應該遠遠逃離,然而,那份殘酷下的溫柔卻讓我不忍心離去。我不是一個容易忽視掉他人友善的人,即便她嗜血殘酷;同情心太過泛濫也是我最大的特性之一,大概就是所謂的爛好人,還未常住這裡前,我的一位朋友曾對我說過,這樣的個性總有一天會讓自身深陷囹圄,現在想來,我的那位朋友說得還蠻準確,畢竟我留下只因對她的同情,再多的便沒有了──也許吧──我處在進退兩難的困擾中已十分地久。
我其實不太明白「她們」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居然會有如此矛盾的舉動,我暗自猜測「她們」或許是有心理疾病。
「喀嚓。」
突然,門那邊的細微動靜打斷了我的思考。
應該是見她的時間到了。
沉重的牢門被打開,外頭火把的光線讓我有些不適。
「喂!快起來,別讓殿下等太久!」
大叔的畏懼神情還是一樣啊……看來他也沒少受懲罰,在之前幾次未按時到後。
「現在幾時?」
我瞇起眼,顯然眼睛還沒完全適應。
「大概……未時半……好了!妳快點走吧,我可不想挨皮肉痛。」他推了我一下。
無聲嘆口氣,同情心又冒出的我乖乖地邁開步伐。
我在離開牢房時還需走上一段幽暗的路才算完全離開地牢的範圍。囚友聽上去應該是關在一起,事實上她們也是跟我一樣,被鎖在兩道門後的獨立空間,必須到外面才能打照面。
看守我的人將通往外頭的門打開後,我又看見了那蔚藍的天空。「她」的眼睛也是藍色的呢……每當我眺望天空時,腦海裡都會不自覺地浮出這樣的感慨,說起來,「她」和我的共通點大概就只有眼睛的顏色是一樣的,不過「她」比我要深暗上許多,真要用事物來比喻的話,她是那廣褒的大海,而我是細流的河水。
「繪里。」
身旁傳來一道有些低沉的呼喚聲。
那是海未。
還有在她旁邊向我點頭打招呼的真姬。
她們就是與我一同被關在此處的囚友。
「海未、真姬。」
我輕輕頷首回應。
「妳又在看天空嗎?」
「嗯。」
三名獄卒見我們仍悠哉悠哉地站著,忍不住出聲催促。
彼此無奈地相視一眼便緩緩動身。
在去往「她們」指定的場所的路上,我與海未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真姬通常不搭話,只有我倆問她問題時她才會開口,且回覆都很簡短。
我其實還蠻好奇她們為何會心甘情願地留下,通過閒聊和自身的觀察,我發現,真姬雖然幾乎不講話,但自尊心挺高的,竟然會受得了這樣的生活;海未也是,不難感覺到她身上有著厚重的武士氣節,光看談吐便知,如此屈辱的折磨,想不到她竟一聲也不吭,可見她們也有特別的理由。
一會兒後,「她們」居住的宮殿出現在眼前。
有些意外,平時都分別被領往刑求場或有特殊機關的房間,印象中這宮殿只有剛被帶來時來過,後來就不曾再踏入,僅偶爾會遠遠路過罷了。
守門侍衛斜睨了我們一眼後移開視線。
眼神中倏忽即逝的憐憫仍是被我們捕捉到。
心底嘲弄了自己一番,現在連素未謀面的人都會同情我們。不過,這不是我們自己的選擇嗎?
示意獄卒可以退下後,侍衛們叫我們自己走進去。
「記住,在中庭。」
雖然記不清宮殿的結構,但憑藉稀薄的記憶,我們三人依舊走到了宮殿的中庭。
然而中庭半個人都沒有,只有三張椅子被擺放在一邊。
茫然。
自認不笨的我們此刻卻感到茫然。
然而,使我們保持在此狀態下的時間卻不長。
「躂、躂、躂。」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響起。
有人來了。
一群侍衛和僕從秩序井然地簇擁著三名身穿貴族和服的少女朝我們走來。
在我們進入一行人的視野範圍後,其中之一,有著暖橘色及肩長髮的少女突然脫離隊伍用跑得飛快接近我們──應該說是我。
是「她」。
少女面帶燦爛的笑容,很難想像擁有如此奪目笑顏的人是個喜愛折磨他人的人。
她飛撲進我懷裡,緊緊環抱著我,頭在我胸口蹭了幾下後,隨即抬頭仰視我。
「繪里ちゃん!」
早已習慣她動作的我只和平常一樣毫無情緒波瀾地回望她。
「殿下。」
見我冷漠地回應,穗乃果的笑容僵住了,眼神中充滿被傷害的委屈痛苦,卻又瞬間變成怒氣與狠戾。
她一把推開我,扭頭走回兩位少女身邊。
那兩位少女安撫了穗乃果一番,隨後,亞麻色長髮的少女看向了我們,語氣淡淡地向侍衛下令。
「將她們抓住。」
沒做任何反抗的我們各被兩名侍衛抓手按住。
「開始吧。」
隨著亞麻色少女的音落,拳頭便落至我們身上。
痛!
在我眼前的侍衛一拳揍在我的腹部,強烈的疼痛感讓我的喉間湧起一股酣熱的血腥味。
即便我們原先擁有多麼強健的體魄,在長期受虐下,再好的身軀也會變成破銅爛鐵,沒幾拳我們就快站不住了,鮮血也早已自嘴邊流出。
說真的,比起這樣直接的狠揍,用刑具折磨還比較好受,至少不是突如其來,也沒往死裡揍的狠勁。
「停。」
亞麻色少女示意那三名施打者先退開。
優雅地走到海未面前,纖細白的素手托住海未的下巴,將她的頭抬起。
「海未ちゃん~」
海未似乎傷得有點重,眼皮幾乎抬不起,但她還是努力扯出一個笑容。
「小、小鳥……」
小鳥也對她微笑,另一隻空著的手輕輕撫摸海未的臉龐,接著毫無預警地將臉湊近。
「海未ちゃん~妳願不願意拋棄妳過往的一切和我在一起呢?」
海未維持著勉強的笑容。
「……我……我不願意……!」
聽見否定話語的瞬間,小鳥的神情也充斥著狠毒,她抬手便給了海未一巴掌,然後轉身走回。
在安撫過小鳥後,同樣地,另一位栗色短髮的少女走到真姬跟前並托起她的下巴。
「真姬ちゃん,對我說『妳在我心底是獨一無二的』,就可以不用受苦了呦。」
真姬揚起一抹嘲諷的微笑。
「……不可能!」
「妳!」
托住真姬下巴的手改為緊捏,俄頃,也搧了她一掌,只不過明顯比剛才小鳥下手還重,真姬嘴角又流出了些許血絲。
負氣回身的花陽在我看來也是個不好惹的狠角色,對於真姬的勇氣我感到十分佩服。
唉……我現在也沒時間想這些了吧,其他兩人都上前問話過,那就只剩穗乃果了。
儘管不久前才被我拒絕過一次,穗乃果依然笑容滿面地走向我。她雙手捧著我的臉,面頰傳來她手掌的溫度。
她的臉也湊近,近到彼此間的鼻息都能感覺到。
「繪里ちゃん,妳,愛我嗎?」
數不清已有多少次對上這雙眼。
數不清已有多少次回覆相同的答案。
但,我的答覆仍舊不會改變。
「……我,不愛妳。」
接下來應該就是巴掌了吧。
在說出口前我便做好心理準備。
然而,穗乃果她卻突然吻上我的唇。
幾秒後,她稍微退開,輕地再度問我。
「即使我如此地深愛著妳,妳依舊不愛我嗎?」
我和她算來也是朝夕相處,多少明白她屬於個性較直接的人。
不過,她還是頭一次這樣問我和吻我。
看著她眼裡強烈的愛慕之情,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忽然刺痛了一下。
盡量去無視無由來的酸楚,我撇開頭,不再對上她的視線。
「不愛。」
「是嗎……」
她落寞地放開我,卻在轉身時下達殘酷的指令。
「繼續打吧。」
無情的拳頭往我們身上招呼。
我一瞬不移地凝視著穗乃果的背影,視線漸漸模糊黑暗,而她的身影也開始扭曲。
我看向了天空。
藍色的天空依然是如此地美麗,就像她的微笑。
曾經聽人說過,在遙遠的西之彼端,有一個古老的國度,那國度有一則流傳已久的傳說,因愛而死的傳說。
直至這個當下,我才明白為什麼海未和真姬寧願留下,也不願遠走高飛;明明口口聲聲說不愛小鳥和花陽,卻為她們勞心傷神,不惜賠上自己的身體及青春。
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愛上她這件事。
在意識消失之前,我努力想再看她最後一眼。
──雖然我不是傳說中多情的主角,但是,我們同樣皆因愛而亡。
如果這是妳的所求,那麼,我願意為妳而亡──
穗乃果。
「……我……愛……妳……」
也許,根本沒有人聽見這幾近無聲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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